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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生不息的下者旦人，千年不老的“楠木王”，他們早就合二為一。他們從來沒想過，這種和諧有一天會被打破

紀實

□紅荔

1

下者旦，貴州省黔東南苗族侗族自治州劍河縣南哨鎮的一個小小苗寨。三十來戶人家一百多口人，聚居在蒼翠的一夫峰山腳下，綠波蕩漾的巫密河繞著寨子迤邐而過。 

發源于雷公山腹地的巫密河，一路蜿蜒在郁郁蔥蔥的青山密林中，一年四季都是清粼粼一傾碧波。河上一群群白鷺翩翩起舞，河里一對對野鴨子游弋覓食，一派靜謐祥和的景象。河對岸有一條二級公路，是連接寨子與外面世界的唯一通道。

下者旦的苗家人伴著綠水青山，過著怡然自得的生活。在他們看來，寨子的平安喜樂，都是因為山上那棵千年“楠木王”的護佑。一代一代的下者旦人崇拜它敬仰它，把它當作心中的圖騰。

從山腳下的寨子，沿山坡拾級而上，穿過那些直插云霄的倒鱗木、青岡樹、大葉櫸、楓香樹和粗粗細細的楠木、毛竹，以及高高低低的灌木叢，大約三四十分鐘，就來到刀削斧鑿般的白巖坡。

白巖坡巉巖壁立，寸草不生?；野咨膸r體在深邃的蒼穹下，透著一股肅殺之氣。白巖坡底，有巖石風化形成的薄土堆積層，“楠木王”便生長于此。

劍河縣林業局的工程師楊再起說，這棵楠木生長的環境非常惡劣，全靠巖石風化的薄土層提供營養，能長到這個年齡非常不易。但正因為如此，它的生命力才格外旺盛。劍河樹齡在100年以上的楠木僅存42棵，唯有這棵樹齡最長，狀態最好。

白巖坡的肅殺貧瘠，成就了“楠木王”的溫潤壯美。它粗壯的樹身須5個以上的成人才能合抱，數不清的銅枝鐵桿從四面八方探向巉巖掩不住的藍天，橢圓形密密匝匝的葉片撐起一大片濃密的樹蔭。山風吹過，樹葉便“嘩嘩啦啦”地高低起伏，仿佛彈奏著一支古老的樂曲。

護林員老傅說，在他爺爺的爺爺還健在的時候，這棵楠木就長成這巨人般的模樣了。他還說，不僅下者旦的人敬它信它，還有外地人慕名前來祭拜。

從太擁鎮嫁到下者旦的苗家媳婦邰大姐說，他們早把“楠木王”當作家里的長輩了。從嫁到這里，她就經常和寨子里的鄉親一起去“楠木王”身邊聚會。他們帶著老臘肉老米酒、腌肉腌魚和粑粑，在那里唱歌跳舞聊天喝酒，每一次都醉得東倒西歪才下山來，好快活的日子喲！“楠木王”就是他們快樂的見證人，就像一位慈祥的長者，含笑頷首注視著他們。

生生不息的下者旦人，千年不老的“楠木王”，他們早就合二為一。他們從來沒想過，這種和諧有一天會被打破。

2022年2月1日，農歷大年初一，村民楊昌成像往年一樣，帶著供品來到白巖坡“屋腳下”（方言，坡底）祭拜“楠木王”。他還沒來得及把供品擺好，就被一絲異樣的氣息攫住。抬頭一看，樹下那個小小的祭祀臺似乎被人動過，上面覆蓋的紅布，不知怎么跑到了“楠木王”樹蔸上。他滿腹狐疑地翻過石護欄，扯下紅布，頓時大驚失色。被鋸掉一大塊的樹蔸處，木茬裸露，猶如森森白骨?！皥蟀?！”腦子從一片空白中回過神來，他立刻想到這兩個字。

楊昌成幾乎是失魂落魄般奔下山的。他想起2013年，兩個湖南的木材商曾經到寨子里來，要以120萬元的價格買下這棵“楠木王”，他們當然沒有得逞。他還想到，近幾年，來下者旦的游人多了起來，他們幾乎都是沖著這棵千年神樹而來。他知道，大多數人就是來瞻仰一下千年神樹的風采。他也知道，或許有人一直打著這棵樹的主意。但他沒想到，真有人膽敢對神樹下手！他們不怕樹神發威，降罪于他們嗎？

2

杜佐林第一次來到發案現場，不由得心頭一緊。

杜佐林當了半輩子森林警察，從劍河縣林業派出所的一名普通民警，一路干到黔東南州公安局森林公安局副局長，分管刑事偵查。劍河是他的出生地，也是他從警生涯的第一站。劍河作為全國28個重點集體林區和貴州省十大林業重點縣之一，這里的森林和森林里蘊藏的古樹名木，他都爛熟于心。說起橫跨劍河縣久仰、南哨、太擁3個鄉鎮的百里原始闊葉林區，他更是如數家珍。百里原始闊葉林區蜿蜒百公里，面積15萬畝，是貴州省保存完好、面積最大的亞熱帶原始闊葉林區。國家一級重點保護植物野生紅豆杉、禿杉、珙桐、伯樂樹……國家二級重點保護植物野生閩楠、鵝掌楸、桫欏、柔毛油杉……關注這些林子，這些樹，以及與這些樹相伴相生的野生動物，幾乎占據了他職業生涯的全部。與危害國家重點保護植物的犯罪分子打了30年交道，他更是深知每一起案子的分量。

這一次被不法分子侵害的千年“楠木王”，正是百里原始闊葉林區中樹齡最長的一棵古楠木。杜佐林清楚地記得，早在2014年，劍河縣就對這棵古楠木進行掛牌保護。掃一掃這塊編號為52262912033的金色保護牌上的二維碼，便可見如下文字：

楠木，樟科，楠屬，閩楠種，國家二級重點保護野生植物。古樹等級1，年齡2600年，樹高24米，胸圍4.85米，平均冠幅20米……

杜佐林也是苗族人，他深知苗族人的古樹崇拜傳統，下者旦及周邊寨子的苗家人，一直把這棵古楠木當作“護寨神樹”來供奉，每年的農歷二月二和春節，村民們都會上山朝拜，求古樹保佑風調雨順、健康平安。

為方便保護這棵古楠木，劍河縣政府于2014年出資140萬元修建了兩條石梯步道，從南哨村下者旦自然寨通向“楠木王”所在的白巖坡，并在“楠木王”周圍修建了石護欄。

從地方到中央的各級媒體，都曾對“楠木王”保護情況進行過專門報道，“楠木王”因此聲名遠播，苗家人心中的圖騰樹由此演變成一棵“網紅”樹。

不法分子利用伐木工具，在“楠木王”樹蔸部鋸下一塊類似三棱柱體的樹塊，留下一個足有150厘米高、60厘米寬、70厘米深的巨大豁口。杜佐林望著那個淡褐色的豁口，覺得它就像人體的傷口，痛感是那么真切，由此而生的憤怒也是那么清晰。他瞇縫起雙眼，仿佛看見那塊盜失的楠木塊表面一圈圈水波紋輕輕涌動，在冬日的陽光下，幽幽地閃著絲絲溫暖的金光。

劍河縣公安局森林公安局局長張強，在陰霾的天氣下帶隊做完現場勘查。他報告杜佐林：“案發時間不詳，目擊證人無，嫌疑對象無，贓物下落不明，現場未發現與案件有關的痕跡物證……”

杜佐林安慰張強：“別急，這案子早晚會破?！?/p>

說這話的時候，正值2022年的春節假期。

3

“楠木王”被盜割的消息不脛而走。下者旦寨，整個南哨村，都籠罩在傷心、憤怒的情緒中，春節的喜慶氣氛被沖淡了。

省、州、縣成立了三級聯合專案組，決定以戰區模式開展工作。劍河戰區由縣局副局長洪加富任指揮長，圍繞“楠木王”案，以大數據分析研判為重點尋找突破口。榕江戰區由杜佐林任指揮長，對全州近兩年來發生的作案手段相同的案件一一清理，并案偵查。

李俊也來到了劍河。早春三月，白巖坡周圍的山坡上，映山藍剛剛打起花苞。

“80后”刑警李俊，畢業于貴州省警官學院，黔東南州公安局森林公安局刑偵支隊副支隊長，此前已是戰功卓著，榮譽加身。一到劍河，他便和總隊信息化技術員熊賢成、縣局刑偵大隊長劉永興等人，一頭扎進浩如煙海的大數據中。

杜佐林對這位年輕的老部下有足夠的了解和信任。他說李俊一向沉著冷靜，什么時候都是一副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著的泰然模樣。但他對案子總有獨特的敏感，善于從細微處發現端倪，還有一股子鍥而不舍的狠勁兒?！熬拖裣棺哟蚱拍?，抓住不放手！”杜佐林笑著打了個通俗形象的比方。

“這案子早晚會破?！倍抛袅峙R去榕江時，把當初對張強說過的話，又對李俊說了一遍。

李俊是個愛學習愛琢磨的人。他一直關注著最新最前沿的偵查技術和手段，他甚至利用休息時間考了個無人機操作證書。同事跟他開玩笑說：“學得會多得累?！彼χ卮穑骸岸嘁患奸L一智?！?/p>

但這一次，李俊遇到了新挑戰。首先是“楠木王”被盜割的具體時間無法確定?！伴就酢钡靥幤?，又正值農歷年底，寨子里巡山的、干活的都沒上山，楊昌成報案前的任何信息都處于空白狀態。囿于技術條件的限制，縣林業局的工程師只能給出案發的大致時間為2021年12月上旬到中旬。寬泛的時間段，意味著大數據信息猶如無邊的深海。同時，山區道路監控設備陳舊落后，盲點很多，難以提供連續有效的信息。 

但李俊沒有動搖。他相信，在一定的時間空間內，任何人類活動都會留下痕跡，這種痕跡也一定會體現在大數據當中。把它們打撈起來很難，但一定能做到。

這一天下著大雨，李俊又一次來到山上的案發現場。他對“楠木王”的切割痕跡反復觀察、查驗、測量。切割得這么光滑平整，一定是個使用電鋸的高手！所取位置是“楠木王”最為成熟、成色最好的部位，應該是老手作案！他一邊看，一邊嘀咕，胸有成竹的感覺再一次涌上心頭。他興沖沖地下了山。

李俊的電腦里，存著一張《2019年以來破獲國家重點保護植物案作案成員信息表》，那是他自己收集制作的。從現場回來，他立刻向專案組成員講解表上每一個前科人員的身份信息、逃避打擊處理的心理狀態，并從中整理出30名重大嫌疑人員，供大家分析研判。

這時候，杜佐林那邊外圍工作的相關信息，也陸續傳過來，印證著李俊的預判。

整整3個月，映山藍開了又謝了。李俊和他的信息分析組經歷了種種煎熬，終于在5月下旬，篩選出兩條與“楠木王”案有關聯的重要信息。

信息一顯示，2021年12月12日凌晨，臺江縣南宮鄉南牛村的張發富到過南哨村下者旦自然寨，張發富有非法收購、運輸、出售國家重點保護植物犯罪前科。

信息二顯示，2021年12月15日凌晨，一輛牌照為貴H19W27的小轎車，與一輛牌照為桂B717C7的白色面包車行駛軌跡發生重疊。兩輛車在凌晨一點左右，一前一后，從劍河縣太擁鎮昂英村出發，經劍河、臺江、雷山，在榕江縣樂里上高速公路駛往廣西方向。兩車鬼鬼祟祟，本可在劍河縣直接上高速公路，他們卻在二級公路上穿越了3個縣，到榕江才上了高速公路，像是在躲避什么。到達廣西境內后，兩車又忽然分開，最后從不同的出站口下了高速公路。

經查，貴H19W27車主是陸志州，劍河縣太擁鎮昂英村人，有強奸犯罪前科，12月12日前后，其行動軌跡和張發富有過重合；桂B717C7車主是王遠福，副駕駛位坐著王朝明，王遠福是王朝明的侄子，王朝明還有一個同胞兄弟叫王朝亮，3個人一起在廣西柳州做木材生意，曾多次到貴州收購木材。王朝亮有非法收購、運輸、出售國家重點保護植物犯罪前科。

仿佛茫茫大海上夜行的航船看見了前方的航標燈，大家欣喜若狂，李俊也長長地舒了口氣。

通過關聯信息順藤摸瓜，劍河縣的陸金、臺江縣的張天忠、熊通龍、張文海，劍河縣的陸金，雷山縣的羅國正，丹寨縣的莫凡偉，榕江縣的楊秀永等十多人，一一浮出水面，包括“楠木王”案在內十余起案件的時間、地點、嫌疑人和作案車輛一一對應，與專案組前期分析模擬的系列危害國家重點保護植物案的相關情況基本吻合。

4

2022年6月14日凌晨，一張覆蓋貴州省黔東南、黔南、遵義、廣西柳州、福建仙游等地的法網悄然打開，9個精干的抓捕小組同時出擊。

陸志州在專案組分析研判中被確定為“楠木王”案主犯，抓捕他的任務落在劍河縣公安局刑警楊海華身上。

第一天，楊海華4人抓捕小組，悄悄摸到陸志州租住的劍河楓林苑酒店，但沒發現陸的蹤跡。

第二天一大早，楊海華一行再次來到酒店，發現陸的車停在酒店院子里，陸住在四樓的一間客房，還沒起床。楊海華想了想，如果直接沖進房間抓捕，這么高的樓層，有可能發生意外。于是，他決定來一場誘捕。

他給陸志州打了個電話，用充滿歉意的聲音說：“不好意思，把你的車蹭了一下，你如果在，就過來處理一下吧，看怎么賠償你?！币股钬S富的陸志州睡眼惺忪、晃晃悠悠地下樓走向自己的車，沒等他做出任何反應，楊海華等人就撲過去扭住了他，一副锃亮的手銬銬住了他的雙手。

抓捕張天忠、熊通龍的過程就曲折一些。

這天夜里，張天忠去張發富住處找他，發現他家附近停著一輛車，車邊還有幾個陌生人。做賊心虛的張天忠預感要出事，他一邊匆匆離開，一邊給熊通龍打了個電話。然后把手機卡摳出來，連同手機一起扔進臺江縣城的一條小河里。 

熊通龍接到張天忠的電話，片刻沒敢停留，馬上離開臺江縣城的住處，連夜開車去往凱里方向，在爐山鎮附近與張天忠匯合。

這樣一來，當劍河縣森林公安局一級警長袁再坤率領的張天忠抓捕組，鎮遠縣森林公安局二級警長劉興祥率領的熊通龍抓捕組，按照事前確定的兩人方位進行抓捕時，都沒有找到人。

袁再坤當時就急了，眼見著其他小組都順利凱旋，自己這邊卻失去了目標。他當即帶著人直撲張天忠在臺山縣南宮鄉的老屋，卻撲了個空。試著打張天忠的手機，結果是無法接通。

此時，劉興祥也正在心急如焚地尋找熊通龍。

張天忠和熊通龍都是臺江縣南宮鄉人，平時聯系比較緊密，兩個人會不會一起聞風而逃了？專案組馬上重新定位兩人位置，發現熊通龍的車出現在凱里市大風洞鎮的一個工業園區。

兩個抓捕組迅即撲向大風洞。劉興祥一行在一條馬路邊找到熊通龍的車，同時發現熊通龍和另一名男子正站在路邊說著什么。劉興祥沒有多想，沖上去就把虎背熊腰的熊通龍攔腰抱住。熊通龍動彈不得，大叫：“別使勁，我不會跑的，我也知道是什么事……”

幾乎是同時，袁再坤一行也趕到了，驚弓之鳥張天忠應聲落網。

本省的抓捕行動在3天內順利收網，十余名犯罪嫌疑人悉數到案，而李俊正在省外面對另外一場硬仗。

（未完待續）

■作者簡介：

紅荔，本名雷紅麗，湖北省荊門市公安局退休民警，全國公安文聯文學專業委員會會員。長期從事公安宣傳文化工作和業余文學創作，發表小說、散文、報告文學百萬余字，出版個人作品集《那個清晨下著雨》《在你的世界重逢》，有多篇作品收入各種文學選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