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治故事大賽參賽作品選登

紀實

圖為流經下者旦的巫密河。

“盜割‘楠木王’系列案中的犯罪分子，有一半是累犯。該如何拯救他們的靈魂”

圖為貴州警方繳獲的“楠木王”板材。

圖為被盜割的“楠木王”，被綠色無紡布遮蓋處即為盜割處。

□文／圖 紅荔

■前情提要

下者旦，貴州省黔東南苗族侗族自治州劍河縣南哨鎮的一個小小苗寨。在這里，有一棵千年不老的“楠木王”，它早就與下者旦人的生活融合在一起。然而，2022年2月的一天，村民發現“楠木王”樹蔸竟然被鋸掉一大塊。

接到報案后，貴州警方迅速展開行動。2022年6月14日凌晨，一張覆蓋貴州省黔東南、黔南、遵義、廣西柳州、福建仙游等地的法網悄然打開。3天內，貴州省的抓捕行動順利收網，十余名犯罪嫌疑人悉數到案。而此時，黔東南州公安局森林公安局刑偵支隊副支隊長李俊正在省外面對另外一場硬仗……

一

李俊說，自己是個完美主義者。他最大的心愿，就是把那塊被盜割的“楠木王”樹塊完整地追回來。身為苗族人，他非常理解和認同自己民族的傳統文化，千年“楠木王”是下者旦人的精神圖騰，他感同身受。他覺得，被盜割的樹塊就是“楠木王”身上的一塊肉，他得把它找回來。他要讓這棵千年神樹永遠安然護佑他的苗族鄉親，也讓鄉親們心頭的痛和遺憾得到安撫和彌補。在他看來，這是自己作為一名刑警的使命和責任，也是他心中的另一種圖騰。

為了不打草驚蛇，2022年6月12日，在貴州省內抓捕行動開始的前兩天，李俊和劍河縣公安局民警洪加富、劉永興、楊宗陽一起驅車去了廣西柳州，目標是犯罪嫌疑人王朝明、王朝亮和王遠福，以及“‘楠木王’身上的那塊肉”。

楊宗陽是名“90后”刑警，跟著3位領導去外省抓捕追贓，他心里有一種壓抑不住的興奮。哪怕時隔一年多，這次行動的每一個細節，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王朝亮是個木材商，行蹤不定。在當地公安機關的配合下，貴州警方好不容易才找到他。

楊宗陽打量著王朝亮，只見他身材瘦小，但渾身上下都是一股子江湖人士的精明勁兒，目光里透著圓滑、世故和狡詐。

果然，面對訊問，王朝亮什么都不肯說。于是，李俊、楊宗陽輪番給他講苗族人的古樹崇拜習俗，反復告誡他：“那棵千年‘楠木王’就像是佛家人心中的菩薩、海邊人心中的媽祖，是當地人眼中神圣不可侵犯的寶物。你收購盜割的神樹樹塊，可不單是違法犯罪這么簡單！”

王朝亮就這樣被李俊和楊宗陽震懾住了，喃喃地說：“早知道是神樹上鋸下來的，打死也不敢收??！”接著，他交代說，楠木樹塊已經被賣到了福建仙游。但警方問到買家情況時，他又開始裝瘋賣傻，說不知道下家的名字。

這可難不倒經驗豐富的刑警們。李俊讓楊宗陽查王朝亮的收支信息，很快就找到一個名叫嚴開亮的福建仙游人。

4人馬不停蹄地轉戰福建仙游。

二

嚴開亮在仙游縣度尾鎮開了一間家具店，專賣高檔木制家具。店在，人卻不在。那幾天，總是他們剛追到哪兒，就被告知嚴開亮前腳剛離開。

嚴開亮的家在離店子十多分鐘車程的一個村子里，也是一個少數民族聚居村落。村子進出只有一個通道，村口總有幾位老人一直坐在那兒，見到陌生人就要盤問一番。嚴家一直沒人，晚上也沒亮過燈。

楊宗陽琢磨，要在嚴開亮家里抓到他，似乎不太可能。

經過與當地派出所反復商討對策，并請派出所認識嚴開亮的民警聯系他，一次又一次地跟他講明利害關系，終于把他“請”到了派出所。

嚴開亮沒有否認他非法收購的行為，當晚就交出了一些三角形的楠木塊，還有幾個木凳。他聲稱，其余的楠木塊都做成家具賣了，就剩下這些了。李俊、洪家富仔細看了這些木材和木凳，都覺得不對勁兒——木材無論是大小、顏色、水波紋的形態和疏密度，以及香味兒，都不像是出自“楠木王”。

警方迅即第二次訊問嚴開亮。嚴開亮見幾位警察對楠木的了解并不比自己少，實在沒辦法瞞天過海，這才交代“楠木王”樹塊是他和翁茂生、劉進權合資購買的，東西在榜頭鎮的加工廠里。

第二天，天剛亮，4人就開車直奔榜頭鎮。在鎮上的紫檀中街，有一家名叫檀中檀的工廠。這便是嚴開亮的家具廠，翁茂生在其中也有股份。

在工廠的倉庫里，他們陸陸續續找到33塊約1厘米厚的楠木板材和一些異型木塊。幾個人反復查驗，確定它們都來自“楠木王”被盜樹塊。

如果再晚一步，這些方方正正的板材就被拿去做了家具面板，那些厚一點、小一點的就會做成茶盤、工藝品擺件，邊角料會做成梳子、手串……

李俊看著這些被肢解的“楠木王”樹塊，心中涌起十分不甘、萬般遺憾。一向溫文爾雅的他，有了一股沖動，真想沖上去扇嚴開亮幾個耳光。

嚴開亮在李俊的規勸下，勸說翁茂生自首。翁茂生見無路可退，只得自己走進榜頭鎮派出所。

這天做完筆錄，翁茂生突然說，自己家里還有幾塊沒有上繳的楠木塊。去他家收贓時，翁的一個手下悄悄遞給李俊一個黑色塑料袋，壓低嗓子說：“你們過來很辛苦的，這是一點兒辛苦費?！?/p>

李俊沒有接，厲聲道：“我們依法履行職責，不需要你們的辛苦費，搞這一套你老板會罪上加罪的！”那人悻悻地收回了黑袋子。李俊后來得知，那袋子里裝著萬元現金。

幾天后，劉進權也落網了。

至此，兩年多來盤踞在劍河、臺江、榕江、丹寨、雷山等地，以陸志州、張發富、張天忠和楊勇、楊秀永為首的兩個犯罪團伙被徹底搗毀。包括“楠木王”案在內的十余起危害國家重點保護植物案告破，14名犯罪嫌疑人悉數落網。數十件總價值達一百多萬元的楠木樹蔸、樹塊、薄板和楠木制品全部追回。

三

楠木是中國特有植物，是馳名中外的珍貴用材樹種。歷史上楠、樟、梓、椆并稱為四大名樹，楠木居首。中國人尤愛用楠木做建筑材料和家具用材，古代帝王的宮殿、棺槨，都大量用到楠木。由于生長緩慢和過度砍伐，楠木已經成為漸危樹種，被國家列入二級重點保護植物名錄。

分布在黔東南的楠木，多為閩楠。閩楠樹干高大通直，木質緊致細膩，木紋靈動精美，芳香經久不散，耐腐、防蟲、不易變形翹裂，是僅有的四五個能形成“金絲楠”的種屬之一，也是木雕及造船的良材。在武夷山觀音巖和白巖發現的楠木船棺，歷經三千多年，依然不腐不蠹。

因為稀少和極高的觀賞價值、經濟價值，閩楠一直是木材商、家具商追逐的目標。一些不法分子因此見利忘義，鋌而走險。

大約十年前，黔東南一帶的盜伐楠木案，多以整樹砍伐為主。近幾年，由于保護古樹名木的宣傳力度加大，不法分子為逃避打擊，改變了作案方式。他們多在白天尋好目標，跟收購商聯系好所需木材的大小尺寸，再幾個人互相邀約，于月黑風高的凌晨開車來到作案現場，用專業工具進行切割取塊，然后快速離開。由于案發地點多在高山密林中，而且這種作案方式不會致楠木樹馬上倒伏或立刻死亡，也就不容易被發現。公安機關接到報案時，往往錯失時機，偵破工作難度大大增加。

“楠木王”案主犯陸志州，出生在劍河百里原始闊葉林區中的太擁鎮，對林區的地形地貌非常熟悉，很早就學會了使用電鋸等專業伐木工具。陸家經濟條件不好，父母常年生病，他本人游手好閑，三十多歲還沒娶上媳婦。為了“搞錢”，他便打起了楠木的主意，沒事就在山上轉悠，尋找可以下手的楠木。

從2021年8月到12月間，陸志州先后7次與張發富、張天忠、熊通龍、陸金、張文海等人合伙，在劍河縣和臺江縣境內進行盜割楠木犯罪活動，盜取樹塊12個，危害楠木8棵。劍河縣南哨鎮巫虎村九哨自然寨萬練溪山場的一棵古楠木，被他們兩次盜割，取走4個樹塊，留下令人發指的犯罪現場。

在此期間，陸志州還獨自在居住地昂英村四周瘋狂作案，盜伐楠木5棵，并致楠木死亡；盜割取塊7棵，其中一棵已死亡。

這伙人都是苗族，苗族的古樹崇拜傳統，他們心知肚明，也害怕神樹降罪于自己。所以，每次作案時，都是由未婚的陸志州操電鋸切割，其他人負責放風、照明、搬運。陸志州一邊揮霍犯罪所得，一邊對自己說：“等到‘結婚有了崽’，就再也不干了?！彼幌Ｍ约旱暮⒆印氨粯渖穸⑸稀?。

他們盜取的楠木樹塊，經張發富牽線，分別賣給雷山縣的羅國正、丹寨縣的莫凡偉、榕江縣的楊秀永等人。每塊價格最低四五千元，最高兩萬多元。

2021年12月初的一天，陸志州在抖音上看見有人發布下者旦“楠木王”的視頻。一瞬間，他的惡念又被勾起，居然在直播間就叫囂起來：“什么時候動手呀？”

經過一番謀劃，12月12日夜，陸志州、張發富、張天忠、熊通龍、陸金5人，駕駛陸志州的小車到達下者旦自然寨路口。張發富在車上等候，陸志州、陸金、張天忠、熊通龍步行進山到達白巖坡。陸金在路口放哨，熊通龍在“楠木王”現場放哨，張天忠負責照明，陸志州用自己的電鋸對“楠木王”實施盜割。因為選取的樹塊體積太大，幾個人忙乎了大半夜。眼見天快亮了，他們就把樹塊藏在附近的林子里，然后離開了。

第二天夜里，幾個人開著熊通龍的皮卡車再次來到下者旦，把樹塊搬到山下，運至太擁鎮昂英村陸志州家中藏匿。

四

“‘楠木王’樹塊重約二百斤，天黑，山高，路陡，你們是怎么把它弄下山來的？下一級臺階歇一下嗎？也不怕摔死累死！”審訊中，李俊看著又矮又胖的陸志州，問了一句。陸志州厚顏無恥地回答：“還不是為了錢呀！”李俊輕蔑地說：“一級臺階一百塊，你們是一級一級地數著錢的數字下山的吧！”

東西到手，張發富馬上聯系老熟人王朝亮，說：“我這里有一塊上等好料，趕快來收呀！”

王朝亮看過照片和視頻，確認是塊價值不菲的好料。當即與陸志州敲定以12萬元的價格收購。

接著，王朝亮給福建仙游的翁茂生打了個電話，問他要不要買這塊楠木料。長期做木材加工生意的翁茂生當然是識貨的，也知道這料來路不正，但又實在抵抗不了誘惑。他聯系生意伙伴嚴開亮、劉開權，商定共同出資收購這塊“楠木王”料，以便風險共擔。

2021年12月14日，王朝亮、王朝明、王遠福開著一輛白色面包車，來到劍河縣太擁鎮昂英村陸志州家中。

幾個人一見到“楠木王”料，興奮得眼睛都綠了。

王朝亮翻來覆去地查看，只見木質溫潤細致，層層樹紋如一波波溫柔的漣漪，馥郁的果香在他的鼻腔縈繞。打開手機的燈光，側對著木料表面照一照，淡金的光芒在他眼前一閃一閃……

“這棵楠木樹齡起碼一千年以上！”王朝亮不禁脫口而出。

陸志州從看到幾個人的異樣表情起，心里就打起了小九九?，F在聽到王朝亮這句話，他就更有數了。

“王老板，這么好的料，12萬塊可賣不了喲！搞起來蠻費力氣的，你也知道，風險也蠻大?！边@一刻，王朝亮等人也想到了自己的風險，但這么好的料，他們實在放不了手。

經過一番討價還價，最終商定收購價格15萬元。但王氏兄弟提了個要求，讓陸志州自己開車到廣西柳州交貨。

于是，2021年12月15日凌晨，陸志州、張發富、張天忠3人開著陸志州的小車，跟隨王朝亮等人的白色面包車，一起駛向廣西柳州。兩輛車一路上耍著逃避偵查的種種把戲，但最終也沒能逃脫大數據的追蹤。

在柳州完成交易后，王朝亮、王朝明、王遠福將“楠木王”樹塊通過物流渠道寄給了翁茂生等人，交易價為17萬元。

一場罪惡的交易至此完成。

五

案子終于破了。千年“楠木王”身上的傷口，也經由幾位生物學家、材料學家之手，用最合適的技術和材料填補上了。

林業工程師楊再起說，隨著“楠木王”繼續生長，它的樹皮會慢慢延展，直至完全覆蓋填充材料。到那時，傷口就完全看不見了。只是，這個過程會非常漫長，大約需要300年。

無論多么漫長，總歸是一種希望，一種閃閃發光的希望?！伴就酢痹诖笞匀坏膽驯Ю镄佬廊簧L了兩千多年，現在有了人類的拯救和保護，它理應生長得更好。

看著“楠木王”依然屹立在白巖坡下，還是那種君臨天下、姿態萬千的氣象，每個人都百感交集。

下者旦的邰大姐說：“它雖然受傷了，但我們從來沒懷疑它會好的。它一定會好好地活著，繼續保佑我們寨子里的每戶人家都人丁興旺，每一個人都健康平安?！?/p>

劍河縣公安局森林公安局局長張強在一年后回憶起這個案子，說到一件奇事：那天，他帶人押著陸志州到白巖坡指認現場。剛走到“楠木王”樹下，天突然毫無征兆地下起暴雨，雨水劈頭蓋臉地澆下來，讓一眾人愣神了好半天。等他們完成指認工作下山，走到半山腰，突然雨霽云開，陽光燦爛如初。

張強下意識地回頭仰望“楠木王”，又看了一眼戴著手銬的陸志州，心里像是明白了什么。以后每一次想及于此，這個一米八八的大個子，就會變得一臉嚴肅，他說：“人對大自然應該永遠抱有一顆敬畏之心?！?/p>

李俊想的是，辦理這個系列案，自己的辦案技能得到了很大的提升，心理上更加成熟自信了。他還說，這個案子對自己心靈觸動非常大，他因此重新審視眼前的人和生活，有了許多關于信仰、傳統、行為規范和職業操守的思考，這讓他覺得自己變得更加純粹、更有方向了。

黔東南州公安局森林公安局副局長杜佐林則是憂心忡忡地說：“這些年，對危害國家重點保護動植物犯罪的宣傳和打擊力度不可謂不大，為什么還是有那么多人斷不了罪惡的念頭？從江縣一個姓孫的農民，2017年因盜伐楠木被判處有期徒刑一年緩刑一年。他9月出獄，當年10月就再次作案，最后又被判刑。而盜割‘楠木王’系列案中的犯罪分子，有一半是累犯。該如何拯救他們的靈魂？”